
劉懷志現在仍住在山東濟寧精神病院,由其母親陪同治療。南都記者張國棟攝
劉懷志的眼睛就那么一直直勾勾地盯著你,講話語調緩慢,經常需要提醒才能串聯下去,回憶一些時間地點時連連搖頭說不記得。
這個江蘇沛縣農林局36歲的小職員,在2009年該局所涉的一起套取國家扶持款中,接受沛縣檢察院詢問回來后就精神失常,在精神病院治療至今。
他在接受詢問的七個小時內究竟發生什么?劉父今年5月得到沛縣檢察院的一紙證明,上面寫著“因辦案需要,在詢問劉懷志時致使其精神出現問題”。
小職員
2005年,劉懷志經公開招考,成為沛縣農林局綜合業務股一名有事業編制的小職員。此前,畢業于揚州大學2000屆獸醫專業的劉懷志先后到江蘇、上海等地打過工,2003年參加沛縣教師招考,當上教師但入不了事業編制,直到2005年沛縣農林局招考事業編制獸醫崗,專業對口的他以筆試面試雙雙第一的成績順利入職。
在綜合業務股,劉懷志負責的業務是做報表,向上級報材料。這份工作他做得有聲有色。農林局副局長王全林也對南都記者說,劉懷志屬于單位“技術骨干”,雖然性格內向不太愛交往,但業務仍屬出色。2006年、2008年度,他都是該局的先進個人。
在這個安靜的小縣城,他過著平實而簡單的生活,但2009年突如其來的變故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
2009年,沛縣農林局時任副局長時玉喜因涉套取國家生豬養殖補貼款被檢察院調查,后被查實涉案金額達70余萬元,時被判刑15年。
雖然只是該局一名小職員,但因報表部分內容出自劉懷志之手,他也被詢問。沛縣檢察院檢察長佟光喜在電話里告訴南都記者,初次對劉懷志的詢問由徐州市檢察院進行,彼時他還只是證人的身份,主要是了解時玉喜的問題。但在調查深入后,發現劉懷志也涉案,沛縣檢察院遂對劉懷志以同案犯展開調查。
徐州市檢察院的詢問只進行了半小時左右,劉懷志自認沒什么問題。他告訴南都記者,時玉喜作為局里分管畜牧獸醫業務的領導,確系他的上司,但他與時除業務往來并無多少接觸,“他家門往哪邊開都不知道”。
他所做的報表中確有幫養殖戶整理材料向上申報的內容,其中有國家扶持農業發展項目,但在他看來,只是幫農戶掌握大的政策同導向,以及正確的表格模式。劉說,他也曾問過時玉喜,但時告訴他:這些都符合,你就幫他們做吧。
按劉懷志的哥哥劉懷國的說法,弟弟雖然內向膽小,但并不傻。在制作表格中發現有問題,曾找理由請假避開,故意空著表格的數字不填,以規避自己的責任風險。
劉懷志對其中的風險亦有警覺,他告訴南都記者,自己曾受領導指派,參與過對養殖戶養殖規模等情況的核實,有養殖戶塞來500元紅包,但被他拒絕,“我要對得起這份工資”。
雖然工資不足2000元,但工作的來之不易讓劉懷志對來路不明的錢非常小心。他告訴南都記者,自己是非正規場合不進,也從來沒有報銷過賬,僅有的一次到徐州出差,到財務去報銷時,對方夾進來一份200元路費想讓他一同簽字報掉,他拒絕了,甚至連自己的一份也不報了。
精神病
第一次詢問之后,劉懷志并未覺得有事,他還在積極備考江蘇省農林廳獸醫綜合組崗位的公開招考。
這期間,風聲隱隱傳來,有人說時玉喜供出很多人拿了錢,還說檢察院讓拿了錢的人主動去交,就不再追究,起初劉懷志不以為然,“我又沒拿一分錢”。但風聲漸緊,有與他關系稍好的同事提醒他“要注意點,聽說要辦你”,劉懷志的壓力倍增,他還跑去跟哥哥劉懷國訴苦,哥哥也勸導他:你就一個小職員,怎么能有你的事?
2009年8月11日,風聲終于變成現實,劉懷志的人生自此轉向。
當天上午9點30分,劉懷志正在農林局上班,沛縣檢察院打來電話,讓他到縣政府招待所二樓檢察院的辦案點去一趟。其家屬提供的一份沛檢瀆詢(2009)20號詢問通知書上也注明,“茲因案件需要,請于2009年8月11日9:30時接受詢問”,落款是沛縣人民檢察院。
七個小時過后,劉懷國將弟弟接回家里,當天晚上,劉懷志的母親發現兒子已不認識自己,劉懷國還和弟弟睡在一張床上開導他。但次日醒來,發現弟弟已經不見蹤跡,四處找尋才得知,劉懷志因為“有人要害我,我得逃命”,已經跑到百里開外的岳母家。
8月13日,劉懷國帶弟弟到徐州精神病院門診看過一次,當時的診斷記錄為:自知能力部分存,為心因性精神障礙。
從徐州帶回沛縣后,劉懷志在家里地上打滾,并把門前后窗簾全部拉上,甚至不敢睡在床上只睡地下,因為”有狙擊手”。母親做的飯也不吃,說里面有藥要害他,更讓劉母傷心的是,兒子竟拿起菜刀要砍她。
無奈之下,8月17日,家人將兒子送到沛縣人民醫院治療。南都記者拿到的醫院當日原始病歷上如是記載:患者因意識行為異常,建議轉徐州精神病院進一步治療。
8月18日的徐州東方醫院病歷上寫道:因領導受審查被查,即現緊張害怕,眼神直,不睡,怕有人陷害,不敢出門,初步診斷為精神分裂癥。
在徐州東方醫院治療103天后,劉懷志出院,醫院的出院記錄顯示是:患者因受審后出現多疑、害怕,經治療后,精神病癥狀大部分緩解,社會功能提高。
回家后,家屬發現劉懷志癥狀仍反復,遂將其送到山東濟寧戴莊醫院繼續治療,在其母親的監護下,劉懷志只是按時吃藥,行為不受限制,天氣好還可以到樓下散步。
在治療期間,劉母發現兒子仍不能受刺激。去年三四月間,因單位評中級職稱,見劉懷志的狀況稍顯穩定,醫院同意劉返回沛縣。劉父說,農林局副局長王全林見到劉懷志時還說,劉的精神狀態很好,但筆試通過后,劉懷志在參加面試時,被問到第三題時,突然有人進來錄像,劉懷志當時反應異常,病情再次發作。
更為嚴重的一次是去年春節期間,有個表親結婚,父母將兒子接回家,想一家人團圓,卻發現劉懷志叫胸悶,只能將其送回濟寧。在快到濟寧市郊時,劉懷志又開始發作,下車啃樹皮、吃大糞。劉父和檢察院的司機、會計一起阻攔不住,打電話到濟寧精神病院,主治的曾醫生趕到,才一起將劉懷志弄回精神病院。
對于劉懷志的病情,曾醫生向南都記者介紹稱屬于抑郁癥,目前主要服用抗抑郁和穩定懷疑的藥物,情況基本穩定,只需辦案單位與醫院及家屬方協商好相關安排,即可出院。
誰的責任
在接受檢察院詢問的七個小時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致使劉懷志精神崩潰?劉懷志在住院期間意識尚清楚時,斷續地回憶稱,雖然沒有遭到嚴刑拷打,但遭遇到”逼供”。
劉能記起來的遭遇包括:有個魏姓檢察院人員對他稱:你是什么東西,你什么都不是,看我敢銬起你不?還有個女性檢察人員誘導:你就承認吧,承認你就能回家了。另外有個體型較胖者起初還跟他”拉拉呱”,后來惡語相向,在離開之前,還有個瘦個子告訴他:不會跟你算完的。
劉懷志說,本來以為詢問完沒事可以回家,但這個瘦子最后一句“不算完”讓他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回家就崩潰了。
這七小時內究竟對劉懷志說了什么?今年11月23日,南都記者電話聯系劉懷志所稱的上述魏姓副檢察長,對方起初稱對劉是“公開公正執法”,后避開問題卻反問記者:”你想干什么?誰叫你來的?是不是想敲詐勒索?”
其兄劉懷國說,在弟弟犯病住進徐州東方醫院后,沛縣檢察院還一度以為弟弟是裝瘋,在徐州住院期間還進行司法鑒定,最后確認確系精神病。
究竟是何原因致劉懷志出現精神問題,劉懷志的家人也因此多次到沛縣檢察院交涉。今年5月,沛縣檢察院出具一紙證明,稱”因辦案需要,在詢問劉懷志時致使其精神出現問題”,并表示“醫療費用由我院具體負責解決”。
11月23日,沛縣檢察院檢察長佟光喜對南都記者確認,這一紙證明確系該院應家屬的要求出具,劉懷志的治療費用均由該院負責解決。但對因詢問導致劉懷志出現精神問題,佟只是介紹稱,因劉懷志屬同案犯,在要求劉懷志到辦案點接受詢問時,檢察機關按要求架起錄像機要進行錄像時,劉懷志就開始出現情緒不正常反應,但在致其精神出現問題上,需要進行相關鑒定,確定責任劃分,才能具體商談賠償事宜。
性格內向,膽小謹慎是南都記者與劉的家屬、同事接觸中,對其較為一致的性格描述。今年11月23日,南都記者在濟寧精神病院見到劉時,他還說:也不是多大個事,能協商解決就協商解決了,在能接受的范圍內,得饒人處且饒人,不能把人“惹急了”,否則“搗你鬼”。
如今這些性格描述中還要加了一個“多疑”。在見面期間,劉懷國接到一個電話,他起身出去接,對方告訴他“房屋門封上了”,劉懷志反復盯著他問:“到底聽到啥風聲了”,他把“封上”聽成”風聲”。
劉父告訴南都記者,其家族并無精神病史,在多次與沛縣檢察院進行交涉時,也有檢察院相關人員對其表示,劉懷志的事與其個人承受能力有關,還有人表示懊悔:劉的事也不是多大個事,早知道如此就不問他了。 (南方都市報記者 張國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