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制晚報·看法新聞 2005年8月17日晚上，23歲的孫麗（化名）慘死在蘇州一處出租屋內，身中十余刀，與孫麗一起喪命的還有她腹中4個月大的雙胞胎。暴雨將現場附近的痕跡沖刷得一干二凈，現場只有一把帶血的刀子。警方排除情殺、仇殺，卻未能找到嫌疑人。

　　12年后的2017年，因租房糾紛，郝建民主動報警，隨后警方采集了他的個人生物學信息。“8.17”專案組經過DNA比對，鎖定了郝建民，2017年11月25日，郝建民落網。

郝建民說12年來自己一直在悔恨中度過。 攝/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 洪雪

　　日前，郝建民在看守所接受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采訪時說，12年里，殺人的一幕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他經常從噩夢中驚醒。“活著比死了難”，但生活的幸福與安逸，讓他一次次打消了自首的念頭。 他說，12年來自己一直在悔恨中度過，希望用自己的死給死者家人一個交代。

暴雨夜孕婦在家中遇害

　　2005年8月17日晚上9點多，蘇州市橫涇派出所的報警電話響了，一名叫劉剛的男子慌張報警稱，他的妻子孫麗在蘇州市橫涇鎮某村的出租屋內被人殺害。劉剛顯然受到了驚嚇，有點語無倫次。他說自己下夜班后，推開家門發現妻子躺在地上，似乎已經斷氣多時。

　　警察第一時間趕到案發現場，看到死者孫麗躺在血泊當中，頭朝著墻角，身邊有兩把刀具，一把菜刀、一把水果刀。從現場打斗的痕跡看，孫麗應該是正在做飯時，突然遭到兇手的襲擊。經過勘驗，遺留在現場的兩把刀具就是殺害孫麗的兇器。法醫鑒定后發現，死者孫麗的傷口主要集中于頸部，其他的十余處傷口則遍布上身以及手臂。

　　劉剛告訴警察，他和妻子剛結婚不到半年，妻子在一家飯店做服務員，懷有4個月雙胞胎，為人善良、樸實，實在想不出她跟什么人有過仇或者結過怨。

　　“情殺、仇殺我們都考慮了，但是經過調查，死者孫麗的社會關系比較單純，小夫妻感情也不錯。”辦案民警說，經過清點，孫麗的手機還在，家里的財物也分文未少，沒有被翻動過的痕跡。

　　排除情殺、仇殺、也不圖財，兇手的殺人動機到底是什么呢？案發后，警方對附近的人員進行了大規模的排查，對符合條件的年輕男子進行了重點調查，但遺憾的是并沒有發現什么線索。

　　案發前后的一場暴雨，將現場附近的痕跡沖刷得一干二凈。案發的這一排出租屋位于一幢居民樓的后院，比較偏僻，沒有人目睹兇案或者看到可疑人員進出，只有刀柄上留下的指紋和一個血腳印，警方的偵查失去方向，兇手在暴雨的夜晚消失了。

死者母親“伸冤”12年

　　孫麗來自河南省駐馬店市新蔡縣關津鄉萬莊村，孫麗的父母以務農為生，育有一男兩女，孫麗是長女。

　　死者母親提起大女兒痛哭不止。攝/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 洪雪

　　案發后第二天早上，劉剛的父母匆匆趕到孫麗家，告訴了他們孫麗和腹中胎兒遇害的消息。聽聞噩耗，孫麗的母親瞬間崩潰，跪地痛哭；孫麗的父親淚如雨下，不知所措；曾一手將孫麗帶大的奶奶聽說孫女被殺害后哭暈過去，從此癱瘓臥床不起。

　　孫麗的家人去過案發現場，配合警方做完尸檢等以后，按照當地的風俗，將女兒葬在了劉家的墳地上。時間一天天過去，警方遲遲未能捉拿真兇，劉剛在妻子去世1個多月后便與同村另一女子同居，這引起了孫麗家人的懷疑。

　　死者母親提起大女兒痛哭不止。 攝/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 洪雪

　　“我女兒純潔善良、老實本分，樸素不愛打扮，從不一個人外出逛街，活動范圍很小。她一沒財，二沒仇人，平時愛劉剛愛得死去活來，打交道的也都是劉剛和他的親友。”孫麗的母親朱蘭（化名）見女兒尸骨未寒，女婿就與他人同居，便產生了諸多猜測。

　　“女兒才去蘇州兩個月，劉剛為何就換了兩次住處，將租的房子從熱鬧人多的地方換到了案發時偏僻的小院？劉剛上班的地方離租住的地方只有百余米，平時都是下午5點準時下班，為何案發時晚上9點多才回家？是為了制造不在現場的假象？劉剛是想害死妻子和他人同居，還是與其同居的女子心生歹意除掉了孫麗？”朱蘭越想越覺得劉剛就是殺害女兒的兇手。再加上女兒去世后，女婿不再上門看望，甚至更換了手機號碼，這讓朱蘭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

　　只有初中文化的朱蘭，將自己的推測全部寫成書信，一封封寄給橫涇派出所、吳中公安分局和蘇州市公安局，督促他們捉拿真兇。盡管家中一貧如洗，婆婆臥床需要人照料，丈夫經常神志不清，兩個孩子還在上學，倔強的朱蘭只要攢夠坐火車的錢，就去蘇州找警方打聽消息。從2005年到2017年，12年來，朱蘭已經記不清楚自己總共寄出去了多少封信，只記得每年至少去蘇州兩三次。為了給女兒“伸冤”，朱蘭花光了家中所有積蓄，還欠下10余萬元債務。

一次吵架讓警方DNA比對鎖定兇手

　　朱蘭每次失望而回的眼神，像是針一樣刺進了辦案人員的心里。兇案發生后的12年里，辦案民警有的調離了工作崗位，有的已經到了退休的年齡，但是這起未偵破的案件并沒有被忘卻，帶血的兇器以及現場的指紋都被妥善保存著。

　　辦案人員都期待著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大家都想知道殺害孫麗的到底是什么樣的人，殺人動機又會是什么。

　　2017年5月的一天，33歲的男子郝建民因為房租問題與房東發生爭執，郝建民一氣之下主動報警。警察趕到現場后，發現不能調解矛盾，雙方都拒絕配合，于是將兩人帶入派出所，并按照新的規定，采集雙方DNA以及指紋等信息。很快，兩人達成和解并離開派出所。

　　幾乎與此用時，蘇州市吳中區公安分局成立了自己的DNA實驗室，分局領導要求對有條件的案件進行回頭看，重新對作案工具等一些提取到的線索進行重新比對排查。因為完整保留了12年前兇案現場的證據以及生物檢材，根據海量的數據對比，警方發現這起被塵封了多年的殺人案的嫌疑人，竟然就是此前主動報警的郝建民。

　　2017年11月25日中午，便衣民警在蘇州市吳中區一間普通出租屋內，將正在床上休息的一男一女控制，被抓獲的男子就是郝建民，今年33歲，是兩個孩子的父親。面對民警，郝建民沒有反抗。

　　那個暴雨如注的傍晚究竟發生了什么？2017年11月底的一天，郝建民憑著記憶指證作案的地點和細節，這起沉積12年的兇案終于被揭開真相。

　　2005年8月17日，這個體型矮小的21歲男子，制造了震驚一時的兇案。他作案時剛從河南老家來到橫涇一家服裝廠里打工不久。

　　圖為案發現場現在的樣子。 攝/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 洪雪

　　郝建民回憶，在案發前兩天，他到橫涇鎮上一家超市買東西，結果在門口不小心碰掉了孫麗的手機，孫麗很生氣，就和他吵了起來，還用臟話辱罵其母親。“別人可以打我、罵我，但是不能罵我媽，這是我做人的底線。”郝建民說，他要求孫麗道歉，遭到拒絕，旁人上前將兩人拉開。

　　按照郝建民的說法，第二天下午，他想去鎮上租間房子，結果突然看到了孫麗，于是就開始尾隨到她家里。孫麗回到家開始做飯，絲毫沒有察覺到有人跟蹤，突然看到郝建民進到自己屋里，孫麗當時很吃驚。“我說你能不能給我道個歉，孫麗不同意，我倆就又吵起來了。”郝建民說他拿刀具威逼孫麗向他道歉，孫麗反抗，他情急之下就把孫麗給殺害了。

　　看著血腥的現場，郝建民才清醒過來，趁著大雨倉皇逃竄，這場大雨幫郝建民隱藏了行蹤與線索。案發后，郝建民從橫涇鎮搬走了，也換了工作。

兇手講述：“別人一罵我，就感覺喘不過氣來”

　　2017年12月12日，在蘇州市第二看守所，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見到了郝建民。他留著寸頭，身高不足1米65，中等體型，身穿棕色帶花紋棉衣，外面套著看守所的藍色馬甲，面露痛苦之色：“死可能不可怕，可怕的是活著。”“我討厭自己的肉體，想死去。我要是死了，就安心了。”在與郝建民面對面聊天的2個小時里，他多次提到死。

　　郝建民說12年來自己一直在悔恨中度過。攝/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 洪雪

　　郝建民告訴記者，逃亡的12年來，自己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每一天都是枷鎖，殺人一幕在腦海中揮之不去，經常從噩夢中驚醒。但生活的幸福與安逸，讓他一次次打消了自首的念頭。

　　“我說她罵我，我才殺的人，但公安局沒一個人信我。”當被問起殺害孫麗的原因時，郝建民留著淚悔恨地說：“現在想想多可笑，一丁點大的事，毀了別人也毀了自己，但那時覺得是大事。”

　　郝建民向記者講述了他的成長經歷，他出生在河南一個偏遠的鄉村，家里有3個孩子，小時候家里特別窮，只有兩間土房子。父親脾氣火爆，經常把媽媽打得披頭散發，也經常打三個孩子。

　　“我默默發誓等我有能力時，他再打人我就把他的手打斷。我到中學時，我爸還是打我媽，我不敢打他，就拿凳子打我自己，告訴他再打人我就殺了我自己。”郝建民仰著頭喃喃地說：“我父親懶，家里所有的農活都是我媽干，我看到我媽的苦，感受到她的不容易。別人打我、罵我都行，但我無法接受別人說臟話罵我媽。”

　　郝建民稱，上小學五年級時，一個女生用臟話罵娘，他打了她；初二時有兩個男生罵他媽，他打了這兩名同學，因此被學校開除；在服裝廠工作時，他也曾打了罵其臟話的同事。“別人一罵我，我就感覺揪心、喘不過氣來，我會說一次或者兩次，如果再罵就動手了。”郝建民說。

“被抓住算是贖罪，給死者一個交代”

　　回想已經走過的33年人生路，郝建民說他從來沒有開心過，初二被開除后，跟同村人出去打工，曾去過好幾個城市，發現工作不好找，錢不好掙，跟同事相處得也一般，從來沒有能說心里話的人。

　　殺害孫麗后逃亡的12年里，郝建民仍在留在蘇州市繼續打工，但沒敢告訴任何人這個污點。因擔心隨時被抓，家里介紹的好幾個相親對象都被郝建民拒絕了。“后來我媽說該結婚了，讓我姐給我介紹了個對象，算是為了讓我媽高興，我才結了婚。”

　　郝建民說，新婚之夜，他告訴妻子：“如果我死了，你就找個比我更愛你的人。”妻子懷大兒子時，他特別恐懼，想著妻子可以改嫁，可是兒子如果沒了爸怎么辦。妻子懷小兒子時，他曾讓妻子把孩子打掉，但妻子執意生了下來。

　　當聊到母親、妻子、孩子，郝建民泣不成聲，他說他和妻子感情很好，結婚九年來只拌過3次嘴，沒打過一次架。“不能想媽媽、老婆和孩子，一想到就想哭。在外面時，對死者很內疚、懺悔，被抓后，對家人的虧欠多一點。被抓住算是贖罪，給死者一個交代，就是苦了自己的老婆孩子。”郝建民說被抓后，他的心里比逃亡時還糾結、難受。

　　當記者問到他有什么話想跟妻子說時，郝建民嗚嗚地哭著說：“我希望下輩子做只雞也不要做她老公，我對不起她。”郝建民還想告訴兩個兒子：“我不配做父親，希望他們不要像我一樣，遇事不要沖動。”

　　郝建民說，家里窮，妻子還要拉扯兩個孩子，沒有錢賠償死者家屬，希望用自己的死給死者家人一個交代。

死者母親：我女兒從不說一句臟話 只求判真兇死刑

　　2017年12月15日下午，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來到了距離這宗殺人案案發現場700公里，死者孫麗的家鄉河南省新蔡縣關津鄉萬莊村。這個偏遠的小村莊，在百度地圖上甚至無法顯示，記者一路打聽問路，最后孫麗的母親朱蘭走到村外帶路，才找到了孫麗家。孫麗家蓋著幾間磚瓦房，屋內因為停電光線昏暗，地是用磚頭鋪的，墻也沒有粉刷，家具較為簡陋。

　　死者母親提起大女兒痛哭不止。攝/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 洪雪

　　當提起大女兒，朱蘭情緒一度失控，不停抽泣。在母親眼中，女兒孫麗從小乖巧懂事，品行好，為人和善，老實本分，從來沒有跟人爭吵過。女兒學習成績不錯，初中畢業后因家境貧寒，為了減輕父母經濟負擔所以退學去廣東打工。打工期間女兒總是省吃儉用往家里寄錢。

　　“我現在不能看到跟我女兒同齡的孩子，一看到我就會想，如果我女兒和她的一對雙胞胎要是還在該多好；我一看到村里有新變化或者哪里蓋起了樓，就會想到我女兒如果還在該多么幸福。”朱蘭淚流滿面。

　　一個多月前，朱蘭接到了警方的通知，說殺害其女兒的真兇郝建民被抓獲。“說我女兒罵人娘那是不可能的，她從不說一句臟話，這個理由我不相信。”朱蘭說，她懷疑郝建民殺人另有原因，女兒在飯店上班時曾告訴母親，說飯店風氣不好，有人對她動手動腳。“我懷疑郝建民是在飯店認識的我女兒，有什么特別的想法才尾隨跟到家里。”朱蘭認真地向記者分析著。

　　談到嫌疑人郝建民，朱蘭恨恨地說，她可以不要任何賠償，只求判處郝建民死刑。“如果判他死緩，我就會一直上訴。”

　　在采訪的最后，朱蘭從一個書包中拿出一疊女兒的照片和大頭貼，這些年來，她小心地保管著女兒的照片，每當想女兒的時候就看看。放照片的書包里還塞滿了朱蘭這些年來手寫給警方以及相關部門的書信和收到的回信。

　　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在這摞資料里還看到了十幾張打印的法律條文及解釋，內容是故意殺人罪如何量刑，朱蘭在上面認真地圈注、做筆記。

　　孫麗父親則回憶道，女兒在死前一個月曾聯系家里說身體不適，想回家養胎，但她丈夫說晚一兩個月再回。“我特別后悔，早知道我走到蘇州也要把女兒接回家，她就不會喪命了。”孫麗父親傷感地說。

兇手母親：真沒想到他心里藏了這么大個秘密

　　2017年12月16日中午，法制晚報·看法新聞記者來到了距離被害人孫麗家300多公里的河南商丘市永城市龍崗鄉王閣村，這是郝建民的家鄉，位于河南最東部，是豫、皖交界處的貧困地區。

　　走進村子打聽時，一說出郝建民，剛才還熱情有余的村民紛紛搖頭說沒有聽說過這個人，或者亂指路，記者在村里繞了一個小時都沒有找到郝建民家。就在記者準備放棄時，一位村民將記者拉到沒人的地方悄悄告訴記者，前些日子警察來村里調查了，村里人都知道郝建民殺人的事了，這個村的村民都姓郝，都是親戚，畢竟不是什么好事。最終，記者按照村民的指引找到了郝建民的家。

　　與孫麗家相比，郝建民的家是顯然要富裕許多，一棟3層的樓房還未裝修完，郝建民兩歲的兒子在院子里與小狗玩耍。說起小兒子，郝建民的父親扯著嗓子喊：“他不可能殺了人，你想想一個在家連雞都不敢殺的人，怎么可能殺人，還捅了人家10多刀。”

　　郝建民的母親則抹著眼淚告訴記者，12年來郝建民多次回家，從來都沒有說起過殺人的事。“除了之前不結婚外，我們沒有看出他有啥不對勁的地方。今年8月他還回家幫助家里收玉米，也沒跟家里說啥，這么大的事藏在心里12年，我不相信。”今年8月，郝建民回家幫助收玉米，他說不想回蘇州了，想在老家這邊找工作，但是應聘了幾家單位都不成，養孩子需要錢，最后他還是決定回蘇州去，結果回去一個月就被抓了。臨走前，他還給了母親800元錢，讓母親幫助照料他的兩個兒子。

　　據了解，10年前，家里一直催促郝建民找對象結婚，但他都沒答應。9年前，郝建民的姐姐給他介紹了附近村里的女孩，“我跟他說不能不結婚，他什么都聽我的，所以倆人結了婚。很快大兒子出生，媳婦就在家看孩子，他一個人在外邊打工，逢年過節都回來。夫妻倆從來不吵架，日子過得挺好的，真沒想到他心里藏了這么大個秘密！”郝建民的母親說。

　　郝建民的父母告訴記者，自從出了事后，無論他們走到哪里，村里人都在后邊指指點點的，家里人在村里都抬不起頭。“他的兒子長大后怎么辦呢？走到哪里都是一個殺人犯的兒子。”（記者 洪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