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輩子,傳統觀念不是很重,自認為我們的生命和孩子們的生命應當是各自獨立的,可是如今看來,人之暮年,對于親情的渴望卻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這是我們獨有的民族性格,而現代性,說到底是一個西方觀念,所以,當我們國家邁向現代性的時候,獨有的這種民族性格,就讓我們付出的代價、承受的撕裂感,格外沉重。
老伴兒現在特別思念孩子們,我也一樣,這些日子突然想起的就總是兩個兒子小時候的樣子了。有時候還會有些錯覺,好像看到他們就在這套房子里玩耍。實際上,我們搬進這套房子的時候,他們早已經在北京落戶了。這種視覺上的位移,在物理學上也許都能找到符合科學的解釋吧,就像海市蜃樓,我想也許不完全是個主觀上的錯覺。
前兩天我和老伴兒做了一個大工程,就是把孩子們從前的照片都整理了出來,分門別類,按照年代的順序,掃描進電腦里,給他們做成了電子相冊。我還買了兩部平板電腦,分別給他們儲存了進去。我想,有一天,孩子們也會開始追憶自己的童年吧。
這也是給我們進養老院做的準備工作。
要離開家了,我和老伴兒想了想,需要從這個家帶走的,好像并沒有太多的東西。除了我們的養老金卡、身份證件,好像唯一值得我們帶在身邊的,就只有孩子們的照片了。人生前一個階段積累下的一切有形的事物,我們都帶不走,也不需要帶走了。
你看我的手機,屏保就用的是兩個兒子大學畢業時穿著學士袍的照片,我老伴兒的也一樣,不過是這倆小子光屁股時的樣子。
還有一個決定,應當算是我和老伴兒最后的決定了。這個決定我們誰都沒有說,只是彼此心照不宣。那就是:如果我們中的一個先走了,另一個就緊隨其后,自己結束自己的生命。我們誰都知道,自己難以承受一個人的老年,一個離世,另一個絕對無法獨活。那樣實在太孤獨了,在孤獨中,人的尊嚴也會喪失干凈。
我不認為這是不人道的,相反,我覺得這應該是我們此生最后一個、也是最大的理性。
- 本文選自豆瓣閱讀專欄作品 -
我在這世上太孤獨
——空巢老人調查
弋舟
在技術上,鑒于保護老人們隱私的需要,我都做了相應的處理。我可以保證,在讀者眼里,每一個老人都更接近于「書中的老人」。但對于我個人,他們卻都是活生生的現實之中的長輩。有些老人,盡管我們之間只有區區幾個小時的交談,但他們提供出的密集的、帶著體溫的生命信息,卻不啻是向我這個傾聽者交付了一生的秘密,由此,珍惜并且敬重老人們這樣的交付,對于我就是一種必要的心情。我想,沒有這樣的一種心情,這個寫作計劃的全部意義也將完全喪失。
這些對于老人的訪問,基本上是在 2013 年的暑假期間和大多數周末完成的。我們父子倆在這一年,走街串巷,深入鄉間,頻繁地共同聆聽著一個個垂暮的故事:直接面對同意「聊聊」的空巢老人,傾聽大約兩個小時左右,把對話錄在錄音筆里。兩個小時左右,當然這只是平均數,也有用時一個上午或者更長的時候——因為孤獨,老人們的訴說欲往往超乎我的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