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溪這片浸潤著
閩南煙火氣的土地上,
高甲戲的鑼鼓聲穿越百年街巷。
安溪高甲戲向來以丑見長,
那些踩著矮樁步、
晃著歪帽翅的丑角,
從來不是簡單的笑料制造者。
從安溪城隍廟的廟會戲臺
到鄉村堂會的臨時搭臺,
他們用歪斜的步態
丈量著世道人心,
以夸張的臉譜
勾勒出人性褶皺,
靠千錘百煉的功夫
撐起藝術筋骨
——這便是安溪高甲戲丑角的
“三分丑態”里藏著的萬千氣象。
丑里見乾坤:
茶鄉煙火里的世道鏡像
安溪高甲戲的丑角舞臺,永遠飄著鐵觀音的清香與市井的喧囂。在經典劇目《李光地》第五場的精彩交鋒中,李光地與丑角吳祿禮、柴師爺的心理較量,堪稱運用丑行藝術揭露官場黑暗、烘托清官形象的典范。
一開場,河官吳祿禮踩著高甲丑特有的夸張步伐念唱登場,唱詞直白辛辣:“生意好做房地產,天下好缺是河官。朝廷撥款百千萬,倉庫材糧堆如山。指頭一粘就發大財,免講大攬與大貪……”其囂張的肢體語言與毫不掩飾的貪腐自白,瞬間將一個小小“河蛀蟲”的丑惡嘴臉與盤剝邏輯暴露無遺,正是封建官場“碩鼠”形象的生動畫像,也是對“官欺民”現實的辛辣諷刺。

高甲戲《李光地》劇照
隨后,喬裝成測字先生的李光地與吳祿禮隨即展開一場暗藏機鋒的“測字”較量。這段情節設計精妙,當論及豆腐渣河堤工程與吳祿禮的命運時,“歹”字一出,暗藏危機;加“刀”成“刣”(殺),更是直指其貪腐下場——“不知歹就危殆,加一把刀就著捉去刣。”原本得意忘形的吳祿禮,在“測字先生”步步緊逼、直指要害的盤詰下,心理防線徹底崩潰,洋相百出,竟嚇得鉆入桌底,慌亂中連其舅父明珠、巴壽等后臺也一并招供。李光地此舉,于談笑間洞悉奸宄,于無形中收集罪證,正是“大直若屈,大巧若拙”的智慧體現。
明珠、吳祿禮等人的“丑”,是權勢之丑、貪欲之丑、瀆職之丑;李光地的“美”,是擔當之美、智慧之美、清廉之美、犧牲之美。這些“丑角”的存在及其所作所為,非但沒有掩蓋李光地的光芒,反而在極致的對比中,讓那“夾輔高風”的牌匾,以及牌匾所代表的精神,顯得更加巍峨不朽。這便是高甲丑角藝術“以丑見美”的磅礴力量——丑惡愈甚,則與之斗爭、超越它的崇高之美,愈顯珍貴奪目,直抵人心。
丑里見人性:
鐵觀音香里的真實褶皺
安溪高甲戲的丑角,從不做道德完人,他們以“丑態”為畫筆,勾勒出人性幽微的萬千褶皺。在高甲戲《玉珠串》中,窮漢丑“丁四”的形象,恰如鐵觀音茶湯的復雜層次,苦澀與微甘交織,將市井小人物的生存掙扎與靈魂微光展現得淋漓盡致。

高甲戲電影《玉珠串》劇照
丁四,這個“窮者思富”的市井無賴,是推動玉珠串風波的關鍵齒輪。《玉珠串》的深刻,在于將丁四置于鮮明對立的人物群像之中。一方面是以銀娘、柳青、柳母為代表的勞動者家庭,他們安分守法卻嫉惡如仇,銀娘為正義上殿辨珠,彰顯底層民眾樸素的道德力量與智慧堅貞,是劇中“美”的基石。另一方面則是丁四、土財主錢三、刺史馬文廣、太尉卜重庸構成的欲望鏈條,他們各懷鬼胎,通過偷盜、欺詐、利誘、威逼追求財富和權力。丁四是這條鏈上最底層活躍的一環,他的“鼠性”發財經在更體面的丑角面前顯得格外卑微可憐又可笑。劇中“獻珠”一場,堪稱高甲丑角藝術美學的集中爆發,舞臺采用“五男丑在后鼓吹,四名丑婆在前表演”的精心編排,以近乎漫畫式卻極具藝術張力的群丑表演,將各角色獻珠邀功時的貪婪、諂媚、傾軋、洋相百出呈現出來,將生活中的“丑”升華為舞臺上的藝術“美”,實現了內容與形式的完美統一。
丁四的復雜性正在于此:他的偷盜欺詐見風使舵,是其生存困境與道德淪喪的寫照,是人性貪婪怯懦的“丑”態,他的表演者宋軍泉深刻外化了這種被欲望扭曲的狀態;然而,在那極致的“丑”態下,丁四那“格外可憐可笑”的發財夢也透露出底層掙扎的無奈,在特定情境下可能閃現一絲未被完全泯滅的本能人性微光。這種“丑與可憐”“可恨與可笑”的交織,使得丁四成為復雜人性的生動標本。丁四的“三分丑態”,在精妙的戲劇結構與精湛演繹下,如同一面棱鏡,折射出人性在欲望與現實擠壓下的萬千氣象。
丑里見功夫:
泥土里長出的表演筋骨
安溪高甲戲的“丑態”萬千,并非憑空而來,其筋骨血脈深扎于安溪的泥土,淬煉于演員的汗水和歲月的磨礪。這“丑”的藝術高度,歸根結底是“功夫”的結晶——是千錘百煉的技藝傳承,是扎根生活的深刻體悟,更是劇團在時代洪流中生生不息的生存智慧。
國家二級演員洪炳舉道出高甲戲丑角表演的真髓:“強烈、鮮明、辛辣、詼諧、幽默、滑稽、夸張”,需用大幅度的動作,精準刻畫出諷刺對象的靈魂。這看似隨意的“丑態”,實則是行當規范下的極致控制,分寸拿捏,差之毫厘則失之千里。他說,高甲戲丑角以“丑中見美”“美中見怪”“怪中見俏”的獨特魅力,讓人喜愛、讓人尋味,觀眾情不自禁隨著演員的“丑”化而哈哈大笑、拍手稱絕,讓觀眾從“丑”中見到“美”,這就是“丑”的美學與魅力。
飾演“丁四”的宋軍泉深有體會:“塑造一個準確鮮明的人物形象很不容易。”他不僅精準捕捉角色的“鼠性”本質(警覺、鉆營、多疑、機靈),更創造性地化“拙”為巧:吸收提線木偶的機械笨拙、顧盼靈活之神韻,融入夸張、異形、忘形、變形、突變等藝術手段。

高甲戲《李光地》劇照
即便是扮演“李光地”這類相對正面的角色,“李光地”扮演者石福林也強調其底色中帶有劇種特色,“在我的戲劇生涯里,‘儒雅忠勇’這樣的角色不多,而且在高甲戲的戲劇行當里都或多或少帶有一點丑角的劇種特征。而高甲戲《李光地》里面的李光地儒雅本色又堅毅沉穩,盡管還有詼諧幽默,但盡量在忠烈與憤懣中穩住所塑造的形象。”他說。
安溪縣高甲戲藝術保護傳承中心(原安溪高甲戲劇團)主任謝志斌深知:“一個好劇目,成就一臺演員、一個劇團,甚至使整個地方戲市場煥發生機。”這樸素的認知,道出了劇團生存的筋骨所在——以作品立身。有著73年歷史的劇團,從“副業養團”謀生存,到年演超200場、獲“五個一工程”獎等諸多榮譽,再到拍攝4K高甲戲電影、建現代化戲曲中心——他們以堅守與創新,讓泥土里長出的表演筋骨,始終鏗鏘有力。(通訊員:黃如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