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抗爭者到計生制度研究者
就在楊支柱為自己的“二胎”抗爭的一年多里,實行了30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似乎也走到了十字路口。
2009年底,中科院國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鋼和社科院人口研究所原所長、計劃生育制度副總設計師田雪原分別在《經濟參考報》和《人民日報》上撰文,呼吁調整人口政策。這被解讀為“計生領域內部也發出了不同聲音”。
“30年的計劃生育政策已經達到了當初的目標,少生了4億人,使得計劃生育政策在上一個階段的歷史任務已經完成。”田雪原說。他提出了一個“十二五”期間,從“雙獨二胎”,到“一獨二胎”,再到農村“普遍二胎”的漸進政策。
而2011年7月,廣東省計生委主任張楓表示,廣東省已正式向國家提出“單獨可生二胎”(即夫妻雙方只要有一方是獨生子女,就可生兩個孩子)試點的申請。
“這些消息,會不會給你一些樂觀?”
對此,楊支柱連著回答了兩個 “不樂觀”。在他看來,廣東省的意圖可能是現在申請單獨二胎,到2016年申請全面二胎試點。但是他分析認為,1990年以前中國每年女孩子出生1200多萬人,而目前每年女孩出生人數不到600萬,這樣即使以后放開生育,適合生育的女性的人數也極少。
按他的邏輯,“(人口)災難本身是注定的,我們現在只能盡可能地縮小一點災難。”
“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廣東省能提出調整人口政策,是值得贊揚的。”人口學專家、《大國空巢》作者易富賢對南都周刊記者說:“但是在人口危機已經開始全面爆發之際還只提放開二胎,是缺乏前瞻性的。”
楊支柱與易富賢相熟。楊在1990年代就從法治角度反思過計劃生育,2006年兩人開始聯系,在人口問題上有著“高度共識”。談到對楊支柱的印象,易富賢說:“作為湖南老鄉,我們在性格上也都比較‘蠻’。”
楊支柱、易富賢兩人都認為,現在提放開二胎,已經是落伍的觀念。易富賢向本刊分析,要維持出人口和經濟的可持續發展,生育率(婦女人均生孩子數)需要達到世代更替水平,對于發達國家來說是2.1;而由于嬰幼兒死亡率和出生性別比都遠遠比發達國家要高,因此中國的世代更替水平需要在2.3以上。
“考慮到不孕癥(中國目前是1/8家庭不孕)、單身、丁克等人群,一個正常的社會應當是主流家庭生育三個孩子,部分家庭生育一兩個孩子,部分家庭生育四五個孩子。”易富賢說。
易富賢認為,中國盡早停止計劃生育,可為今后節省“動能”,否則,“中國今后將與現在的日本、韓國、中國臺灣地區一樣長期在低生育率的泥坑中掙扎。”
對于“生二胎”的態度,楊支柱在三年中迅速地變化:
2008年,他曾與何亞福、梁中堂、滕彪、吳祚來、葉廷芳、易富賢等眾學者一起,共同簽署了《放開二胎倡議書》;但到了2010年11月,他在題為“必須無條件停止計劃生育”的評論文章,明確表示“放開二胎”是錯誤的;近日,在回答“你認為計劃生育政策應該向哪方面調整”時,他說:“沒法調整”,“應該徹底廢除計劃生育,并鼓勵生育。”
但是,從制度層面來說,他并不樂觀。
根據他的觀察,現在為計劃生育政策改革鼓與呼的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已經越來越少。“2007年有二十幾個人發言,你現在找二十幾個人還找不出來。因為說話的好多人都退休了。”
抗爭的代價
如果不要因為“二胎”,楊支柱的生活肯定是另一番樣子:寫論文,當教授,出席各種學術活動。在外界看來,二胎終止了他的學術生命。但談起這些,他絲毫沒流露出后悔之意。“那些學術論文有什么好寫的,又沒人看。以前我也不搞學術。”
楊支柱被學院解聘之后,先后有中國青年政治學院法律系畢業校友、五教師上書院領導,稱“楊支柱老師從法學的角度,以言論和行動推進這一公共政策的改變,其識其膽,令人敬佩”:希望學校能“善待楊支柱夫婦的選擇和追求”,超越現行不合理的規定,對楊支柱免于處分。
但這些陳情,并未獲得校方的積極回應。“實際上我現在是失業狀態,又不能領失業救濟金。”他說。
現在,楊支柱一家擠在60多平方米的房子,位于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家屬區,室內已經顯得非常破舊。
在北京已是房價飛速上漲的2007年,他以經濟適用房的價格購買這套房子,每平方米3720元。被學院解聘后,經濟拮據的楊支柱一度想把這房子出租出去,然后帶妻子孩子到鄉下去住。“學校的房子很搶手,一個月能租到三千七八吧。”
但這個主意,被妻子陳虹堅決拒絕了。
楊支柱目前的收入,主要是為一些報刊寫評論專欄,但也不太穩定,“很多地方都沒譜,第一是發不發沒譜,第二是發了什么時候給錢沒譜”。他已經懶得去看工資卡了,“反正從去年11月份開始,應發600多,實發幾十塊。”
他“下崗”的事情,最初沒告訴家里的老人,但后來也慢慢知道了。“都八十多歲的人了,也沒有什么意見可表達了!”
楊家走廊兩側墻壁,已經被他兩個女兒的涂鴉涂滿。
楊支柱指著墻上中規中矩的畫,說:“那就是大女兒畫的。你說這好看嗎?這不就是照相嗎?”顯然,他更欣賞那些天馬行空的圖像。
“臆想的,與事物不符的,那才是小孩畫的。”這種評價,讓人想起了他闡述自己教育理念的那本書—《自由從搖籃開始》。
對楊支柱夫婦來說,孩子的未來,是個敏感話題。
雖然經歷第六次人口普查,但小女兒若楠還是不能上戶口。“外地有很多地方都可以借人口普查時機給超生孩子上戶口,但是北京就是不給上的。”楊支柱說。
國家統計局局長馬建堂透露,經過第六次人口普查,全國登記到沒有戶口的人有1300多萬,其中多是超生人員。雖然僅占到全國人數約1%,但仍然是個龐大的群體。
楊支柱也明白,這是一個無證寸步難行的國家,以后孩子要上學,找工作,甚至租房子,都要身份證。但他仿佛一位大戰風車的騎士,盡管形容落魄,但還沒想去屈服。
對于丈夫的堅持,妻子陳虹淡淡地說:“路都是自己選擇的。走一步看一步吧。”
作為妻子,陳虹并非沒有怨言。
生孩子成為公共事件,也并非這位母親所愿。
現在她最為希望的是,當若楠六歲的時候,不再是個帶著“特殊標志”的孩子,能和其他孩子一樣,以中國人的身份進入學校。“希望那時候這場由她而起的爭論,以及所有那些關于反對或支持計劃生育的文章、言論,都成為歷史的塵埃,消散在光陰的隧道里。”她在博客里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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