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縣城，土地該賣的都賣完了，房子已經建到郊區(qū)，但是唯一的問題是沒人

　　福建寧化，一個經濟落后的山區(qū)農業(yè)縣，近兩年卻卷入了瘋狂的房地產發(fā)展漩渦當中，不足10萬人的縣城，卻有數十個樓盤拔地而起，房地產的到來打破了邊陲小城昔日的寧靜，它像一個富有魔力的巨大“吸金石”，讓數十億民間資本卷入到了那場風暴眼，難以自拔。

　　“我現在都不知道未來的生活怎么辦了，過一天是一天。”林旭（化名）對經濟觀察報記者說，現在他的生活目標完全改變，一天到晚只有一件事——“討債”。每天都和幾十個債權人聚在一起，商討著下一步的行動。

　　退休后，林旭攢下了一筆積蓄。為了讓這筆錢保值增值，他想了不少辦法，寧化這座小縣城，沒什么好的投資項目，直到房地產業(yè)興起。2012年，他將自己的積蓄、再加上外借的幾十萬元，籌集了總共150萬元，通過一個叫鐘運生的中間人借給了一名來自福建沙縣的房地產開發(fā)商——三明市海運房地產開發(fā)有限公司董事長羅海云。

　　現在，林旭成為了一位憤怒的“討債者”，這已經成了寧化縣房地產瘋狂生長后的現象：建筑材料商、包工頭、建筑工人、債權人……拿著一紙證明，通過上訪、起訴等手段，為自己爭取希望。

　　現在，寧化縣的人正在學著與那些永遠有可能要不回來的債務和平相處。房地產老板、債務人紛紛“跑路”，大量現金沉睡到了那些尚未建成的爛尾樓中——它們吞噬了無數人大半生的財富。

　　起初，沒人想到它會衰落得如此之快，代價如此之大，可怕的“后遺癥”開始凸顯，它帶來的后果遠遠超乎了這座邊陲小城所承受的壓力。無論如何，寧化縣因房地產瘋狂而引發(fā)的債務危機，正是中國縣級城市房地產瘋狂后的一個值得深思的樣本。

　▼憤怒的債權人

　　寧化縣位于福建西部，和江西交界，曾經是著名的革命老區(qū)，被譽為“蘇區(qū)烏克蘭”。作為一個山區(qū)的農業(yè)縣，由于交通不發(fā)達，經濟發(fā)展相對落后。根據統(tǒng)計數據顯示，2014年，寧化地區(qū)生產總值（GDP）為101.58億元，在福建58個縣市當中位列44位，過去幾年，也差不多是這個名次。

　　近幾年，寧化縣新一屆領導班子上任后，為了改變寧化縣的經濟和城市面貌，引進和批準了很多重大建設項目：諸如經濟開發(fā)區(qū)、文化園、商貿城、大酒店、博物館……

　　“雖然這些項目的名稱不同，但大部分都是房地產開發(fā)商搞出來的。”寧化縣政府一位官員對經濟觀察報記者稱。

　　根據公開文件顯示，寧化縣政府對引進項目很重視，縣委縣政府主要官員負責對每個項目進行“深入重點跟蹤”，現場辦公，為項目把脈，并協調解決項目進展中存在的困難和問題。從立項、用地審批、征地拆遷到建設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當地政府都參與其中，體現出了強大的支持態(tài)度。

　　這種政府對開發(fā)商的支持姿態(tài)，也不知不覺中演化成了一種無形的信用資產。

　　“我當初就是因為看了寧化縣人民政府給地產開發(fā)商的批復文件，才決定將錢借給他們的，誰想到也會出事兒啊？”羅昌豪對經濟觀察報記者說。最初，當“中間人”鐘運生找到他時，拿出了一份寧化縣人民政府對建設寧化華僑經濟開發(fā)區(qū)出讓土地的批復文件，并且聲稱該項目有“特殊背景，肯定賺錢”，經過了解，發(fā)現這塊地確實是開發(fā)商“用相對便宜的價格拿到的”。

　　基于上述情況，羅昌豪也先后湊了90萬元通過鐘運生轉借給了來自沙縣的開發(fā)商羅海云。

　　羅昌豪萬萬沒想到，當初他確信有“特殊背景”的項目最終變成了爛尾樓，“中間人”鐘運生也難覓蹤影，90萬元的債務無處追討，他自己也成天被人追債。

　　根據經濟觀察報記者了解，開發(fā)商羅海云通過鐘運生這條線總共借了2460萬元，涉及76位債權人。如今，當這些債權人聯合起來，找到羅海云在寧化縣投資的兩個項目新天地、星河灣的辦公場所時，才發(fā)現羅海云早已暗中將這兩個項目的產權和股東關系變更。

　　一個事實是：羅海云來自沙縣，寧化縣房地產興起后的開發(fā)商，多數都來自沙縣。

　　“2008年以前，寧化沒有一個沙縣的開發(fā)商，包括搞市政工程的包工頭，沒一個是沙縣的。2008以后就到現在，我估計95%都是沙縣人，從開發(fā)商到搞市政工程的包工頭，差不多都是沙縣人。”一位寧化的建筑商人對經濟觀察報記者說。

　　而在諸多項目的招投標中，很多舉動也讓人不解。比如在寧化縣某項目招投標過程中，寧化縣政府將場所選定位于寧化縣千里之外的湖南長沙某賓館，而不是在寧化縣的賓館舉行。況且，招標的信息刊登在了省外的媒體，而不是寧化縣人能看得見的報刊。

　　事實上關于這起民間借貸糾紛，寧化縣相關部門也組織聯席會議協調此事，并且成立了協調小組，由縣委主要領導和部門組成。即便如此，效果仍不理想。

　　▼如何解局？

　　如今，寧化的民間借貸也影響到各個社會階層，其中有政府官員，也有普通的民眾，還有到處討債的包工頭、建筑工人，以及付了錢卻拿不到房的購房者，他們形成一個龐大的利益訴求群體。很多人認為，在這場房地產瘋狂當中，當地政府應該承擔主要責任，大躍進式的搞形象工程、政績工程。

　　“一個小縣城，土地該賣的都賣完了，房子已經建到郊區(qū)，所謂的新城，規(guī)劃得十分華麗，到處都是歐式風情的宣傳畫，醫(yī)院、學校、超市什么都齊全，但是唯一的問題是沒人。”一位從寧化縣政府退休的老干部告訴經濟觀察報記者說。

　　這位老干部認為，如果按照寧化縣的現在的存量房，估計未來幾年都賣不完，而且寧化縣經濟落后，城鄉(xiāng)大部分青年都選擇離開縣城，遷往福州、廈門這樣的大城市。目前，還留在偏遠鄉(xiāng)鎮(zhèn)的都是留守老人，所謂的“城鎮(zhèn)化人口紅利”已經捉襟見肘，現在寧化縣建設的新區(qū)，晚上亮起來的燈屈指可數。

　　對于房地產過度開發(fā)的情況，寧化縣國土資源局局長在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電話采訪時認為：“從中央、省市到縣，都在想辦法解決，每個縣都有不同的辦法。”當記者問及寧化縣具有將采取什么措施應對時，他說：“具體由建設局在負責。”

　　寧化縣城鄉(xiāng)規(guī)劃建設局局長江陳林在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電話采訪時也坦承，寧化縣房地產業(yè)的確存在產能過剩的現象，但他認為并不奇怪，因為“中國很多地方差不多都這樣”。

　　張永（化名）是一位福州的房地產老板，此前，他常常接到一些政府官員的邀請，到一些地級市去搞房地產開發(fā)，到了2012年，他感覺到了三四線城市的房地產開發(fā)正存在巨大風險，便果斷停工。

　　如今，張永成為了一個幸存者，那些深陷其中的開發(fā)商朋友卻在艱難度日，手頭上有很多騎虎難下的項目，如果開工建設，肯定是死，如果不建，也是死。更難過的是，當地政府堅決不允許房價降下來，不然土地賣不出去，地方債務也還不了。

　　“盡管我不知道中國究竟有多少房地產老板跳樓了，但是我想很多老板都有跳樓的心。”張永說。這些房地產企業(yè)要么被高額的利息壓垮，出現兌付危機，要么房子買不出去，資不抵債。

　　張永認為，下一波危機的重災區(qū)將是中國廣大的縣級城市，那些地方的房地產開發(fā)充滿危機，無論是搞商業(yè)住宅，還是搞商場或者各種形態(tài)的經濟開發(fā)區(qū)。他得出這個結論的依據很簡單，誰來消費？每座城市都在搞城市綜合體，結果發(fā)現商場里的工作人員比顧客還要多，消費如何能起來呢？

　　為了以免因為房地產而引發(fā)的社會矛盾。2014年7月，寧化縣政府成立了一個“縣房地產市場風險應急處置工作領導小組”，該小組的組長由縣長楊勝擔任，其余成員由各單位主要領導擔任。在公開文件中，寧化縣對該小組賦予的功能是：“為有效預防和迅速處置我縣房地產市場風險突發(fā)事件，減少房地產市場突發(fā)事件對社會造成的危害和損失，保持房地產市場平穩(wěn)健康發(fā)展，促進經濟穩(wěn)步增長，維護社會穩(wěn)定。”

　　寧化房地產的危局或許代表了中國相當一部分縣級城市，過去數十年，中國三四線城市的房地產大躍進，造成了房地產的嚴重過剩，這種過剩可能是超乎人們想象的。現在，福建寧化縣的討債者們已經開始不再期待拿回錢了，他們開始打起了以物換債的主意，只要房地產開發(fā)商能用房子抵債，他們也就不追究了。這或許是他們在絕望中的最后一絲安慰。（韓雨亭）